飞雪连天射白鹿,笑书神侠倚碧鸳。
金庸说,这就是他的青春。但这又何尝不是几代中国人的青春呢?
金庸笔下的每一个大侠其实都是他自己
有人说,金庸小说最妙的地方,是将那些真实历史人物融入虚幻江湖之中,例如全真七子、耶律洪基、完颜阿骨打、铁木真、托雷、李自成、李岩、袁崇焕、崇祯皇帝、康熙、鳌拜、索额图、吴三桂、郑经、施琅、顾炎武、黄宗羲这些历史名人都曾被金庸写入武侠世界,我说不是。
金庸小说最妙的地方,是写入了金庸自己的人生。
就像他女儿查传讷说的,父亲不喜欢别人为他写传记,是因为“他的小说就是他的平生,所以他写完一本又一本,每本都是他的人生经历,霍青桐就是我妈妈”。
金庸到底是谁?这可能是金庸迷一生都争论不休的问题。但在我看来,所有金庸笔下的主角,都是金庸。
少年的金庸,好像段誉。
出身世家名门,身世不凡。
1924年,金庸出生在浙江海宁的一个书香世家。
海宁查氏是世家望族,康熙年间创造了“一门十进士,叔侄五翰林”的科举神话。进入近现代,査家还出现过实业家査济民,教育家査良钊,九叶派代表诗人、翻译家诗人查良铮(穆旦)。
而金庸族谱旁系姻亲关系中,更是群星璀璨:
徐志摩是金庸的表哥;蒋百里是金庸的姑父;钱学森是金庸的表姐夫——蒋百里的女儿蒋英是“航天之父”“两弹一星”功勋钱学森的妻子。琼瑶是金庸的表外甥女。
少时的金庸,好像段誉一般桀骜不驯,在上学时,因不满学校的某些行为,他写文讽刺过训导主任,结果遭遇了两次被学校开除的命运。最惨的是第二次被开除后,因为没有钱,他衣食都没了着落。
金庸向一位蒋姓表哥求助,才解决了生计问题。
青年时代的金庸,让我想起大侠郭靖。
1959年,35岁的金庸创办《明报》。他说:“我办《明报》的时候,就是希望能够主持公正,把事实真相告诉给读者。”
他的社评文章,高峰期每日一篇,写起社论根本没空吃饭,经常是排版员就站在金庸旁边等着,写完了立刻排版复印。
但在当时的香港报业环境下,空有新闻不足以支撑报业生存。
一个偶然的机会,梁羽生的《草莽龙蛇传》快连载完了,但他还没有想好下一部写什么。《新晚报》编辑罗孚便只好找到另一个武侠迷查良镛说:“梁羽生顾不上了,只有你上了。”
金庸就开始了他的第一部武侠小说的写作,1955年2月8日,金庸在《新晚报》的“天方夜谭”版开始连载《书剑恩仇录》,每天一段,一共连载了574天。直至1972年,金庸几乎也是以日更的节奏推进,数十年间无间断,一共创作了十五部长、中、短篇小说。
《神雕》里,郭靖守襄阳的时候,指着西边的隆中,说那是诸葛亮隐居之地,又说自己没有诸葛亮的智谋,只能学诸葛亮的忠君爱民,至于襄阳守得住或守不住,全交给这八个字好了:“鞠躬尽瘁,死而后己”。
当年明报开办之初,只有六千份的发行量。在困难的时候,所有职员的的薪水都打八折。金庸说,“是大家和我一起捱了下来。”
这份苦守襄阳的心境,何尝不是当年的金庸。
但就凭着一手写武侠,一手写社评,奠定了《明报》的基业,30年时间,《明报》成为香港极具影响力的报纸。
但若只是苦守,还算不得郭靖。
因为金庸一直持续地为家国天下发声,结果被某些势力视为眼中钉。有人放出话来:要消灭五个香港人,排名第二就是金庸。
这些人可不是开玩笑。排名第一的香港著名播音员林彬,有一在开车上班途中,车被一群人拦下,还没明白过来。那群人便提着汽油桶冲了上来。林彬就这样被活活烧死在车上。林彬死后,金庸连发了两篇社评,一篇是《烧不灭的声音》,一篇是《敬悼林彬先生》。
金庸说:“我虽然成为暗杀目标,生命受到威胁,内心不免害怕,但我决不屈服于无理的压力之下,以至被我书中的英雄瞧不起。”
这便是金庸。
当然最危险的一段时间,金庸听到风声,还是跑去欧洲躲藏了一个月。连载的《天龙八部》只好找倪匡代笔。结果一个月后,金庸回到香港。倪匡笑着对他说:“抱歉抱歉,我讨厌阿紫,所以把她的眼睛写瞎了。”
金庸也只是笑笑,又想个办法把阿紫写复明了。
对待朋友的金庸,从来好像大侠乔峰。
老爷子位列香港四大才子之首,有段时间,四个人经常勾肩搭背地在香港出现,吃喝玩乐从来都是金庸结账。
倪匡、黄霑的事业都曾得到金庸提携。蔡澜更是陪着金庸环游了半个世界,而蔡澜最初在港成名,也是在金庸的《明报》写专栏。后来蔡澜说,我算什么才子,金庸才是,他瞧得起我,那便整个世界都陪他去。
千金易得,知己难求,这便是金庸的友情。
可若说爱情,金庸似段誉。
金庸一生有三段婚姻,但更为人熟知的情感故事,却是他暗恋明星夏梦。
当年金庸见到夏梦时,伊人已经名花有主,嫁作他人妇。可金庸还是他去了夏梦所在的长城影视公司做编剧。他曾担任编剧,为夏梦量身打造剧本,可惜与佳人无缘无份,后来怀着失恋的痛苦完成了《神雕侠侣》。
有人说,《神雕侠侣》中“小龙女”就是现实中的夏梦,她寄托了金庸对理想爱情的期待。
但金庸在故事中,是否也有反省?
段誉自在曼陀山庄见到王语嫣,只因她容貌与无量山石洞中的玉像相似,心中立时便生出她是神仙姐姐的执念,可几年之后再次见到玉像,却发现王语嫣只是自己心中神仙姐姐的幻影,甚至后悔当初的自轻自贱。
人世间爱情,最痛苦莫过于求而不得。这时候的金庸,是否就是再见到玉像的段誉呢?
金庸小说成就之高,何尝不是因为写尽了人生,这样的故事中,何尝没有金庸自己的人生悲苦?
若说亲情,金庸当然似黄药师。
有没有让你想起神雕侠侣第三十九回,天下英雄齐聚襄阳,两军对垒间黄药师说道:东方青龙,此路兵由我东邪黄药师统军,也是统兵八千。我门下弟子死得干干净净,傻姑不在身边,这里只剩下程英一人。
这一刻读者突然发现,狂放不羁游戏江湖的黄老邪也终于老了。
金庸小说最令人叹息的,甚至都可能不是小龙女杨过多年的错过,而是黄药师门下弟子尽皆早逝。
许多人都说,若是当年黄药师不把弟子一怒之下赶出桃花岛,这个江湖还有别人什么事?
后来那些少年英雄的弟子们。梅超风半人半鬼,瞎了眼睛,以身护师死在了黄药师面前;曲灵风为师傅盗窃大内珠宝而死,黄药师痛苦欲绝,说若不是自己打断他的双腿,以灵风的轻功,怎会死于这些人之手? 陆乘风成了太湖匪首,从此庸碌:陈玄风死于漠北;武眠风不知所踪。
威震武林的桃花岛主,成了一个孤零零的老人,身边除了一个傻姑再无旁人。
这是不是金庸对亲情的反思呢?
老爷子写《神雕》时,写下了一种绝情谷里的“情花”。
原文这样写:
情之为物,本是如此,入口甘甜,回味苦涩,而且遍身是刺,你就算万分小心,也不免为其所伤。这种毒很有趣,人无欲无求时,它不是毒,一旦人动了心,它就是剧毒。
只有断肠之痛,方解绝情之苦。
每读这一段时,总觉得有种惊心动魄的人生历练藏在里面。
金庸小说的成功,何尝不是因为写透了人生。可这样的人生万般思量从何而来?还不是金庸自己。
那些金庸先生教会我们的道理
可为什么说金庸是我们的先生呢?
就问你有没有被金庸写下的这些段落打动过,又受教过?
先问你,何为真友谊?
有没有让你想起《笑傲江湖》里曲洋与刘正风慨然自尽一章,想起徐克电影中他们遨游江湖之上,于生死关头高唱《沧海一生笑》?
想起“今后纵然世上再有曲洋,不见得又有刘正风,有刘正风,不见得又有曲洋。就算又有曲洋、刘正风一般的人物,二人又未必生于同时,相遇结交!”
想起“沧海一声笑,滔滔两岸潮”?所谓人间情义,所谓《难念的经》里的“天阔阔雪漫漫共谁通航”,不正是如此。
这是金庸教会我们的友情。
金庸还教会我们什么是大反派。
千秋万代一统江湖的,是最会吸别人功夫、一生活在谄媚中的丁春秋。
一生几张脸受人唾弃的,是假面虚伪的岳不群。
出卖兄弟卖国求荣的,是一生潇洒死时落魄的杨康。
这些人,我们小时候有没有发誓永远不要做?
金庸也教我们什么是硬气。
杨过刚闯荡江湖时常被人打得吐血,可杨过什么时候怕过任何人?
张无忌被灭绝师太打到吐血,说的是“他自狠来他自恶,我自一口真气足。”
这便是做人的骨气、硬气。
但金庸又教我们何为放下。
郭襄在风陵渡口,一见杨过误终生,但透过俞莲舟的口,我们才知道:郭女侠心中念念不忘于一个人,那便是在襄阳城外飞石击死蒙古大汗的神雕大侠杨过。郭女侠走遍天下,找不到杨大侠,在四十岁那年忽然大彻大悟,便出家为尼,后来开创了峨嵋一派。
这究竟是放下,还是放不下?
先生还告诉我们何为亲情。
赵敏和汝阳王诀别一段,是我看过最动人的亲情了。
金庸写:汝阳王转身缓缓走下山去,左右牵过坐骑,他恍如不闻不见,并不上马,走出十余丈,他突然回过身来,说道:敏敏,你的伤势不碍么?身上带得有钱么?赵敏含泪点了点头。
汝阳王对左右道:把我的两匹马牵给郡主。左右卫士答应了,将马牵到赵敏身旁,拥着汝阳王走下山去。
你看,这便是父亲,明明自己回去可能要面对一场朝堂的腥风血雨,可当时想的却是女儿有没有马有没有钱。
这是亲情。
不过我想许多人从金庸那里学到最重要的道理——就是何为大侠。
何为大侠呢?
金庸笔下,常有战乱背景下的人物群像,尤其以“射雕三部曲”最为宏大,宋元明三朝更迭,百姓侠客英雄豪杰,都逃不过时代的翻云覆雨手。
那怎么才算大侠呢?《射雕英雄传》里的大侠数不胜数,但最令我感动的有两个。
一个人,面对成吉思汗与拖雷、诸将的威逼利诱,对郭靖说:人生百年,转眼即过,生死又有甚么大不了?只要一生行事无愧于心,也就不枉了在这人世走一遭。若是别人负了我们,也不必念他过恶。你记着我的话罢!
说完举起匕首割断他手上绳索,随即转过剑尖,刺入自己胸膛。
这个人便是郭靖之母李萍。
一个普通妇人而已,生死关头,惦念的却是家国天下。
另一个人,十数年后站立襄阳城头,抗击蒙古大军,最终襄阳城破,郭家三代尽殁,只剩郭襄一人在世上独活。
一生忠厚的郭靖,聪明绝顶的黄蓉,选择并无二致:保卫家园者,以身殉国。
为什么呢?因为侠之大者,为国为民。
这才是侠。
人生挫败辗转,但读着金庸,总会觉得内心安定。
我们这一代人,多半不信神佛,金庸的作品,那些故事人物,某种意义上就成为了我们最朴素的正义观、爱情观。
先生走了,但他留下的东西,永远埋在中国人的骨头里。
受教了。先生。
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,散了又聚”
晚年的金庸,终于活成了扫地僧。
1972年,金庸封笔;1989年,《明报》创刊三十周年的日子,金庸卸任社长职务;90年代,金庸将《明报》集团卖掉退出商界;2007年,金庸辞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院长职务……2004年的时候,81岁高龄的金庸辞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院长一职,赴剑桥大学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。“不求学位,只求学问”,每周两次从不缺课。
他说,“校园生活很愉快,每天读书四到五个钟头,并且谢绝了所有社会应酬,专心读书。”
而在这之前,被誉为文人中最擅经商的金庸也从未将钱视作多门重要的东西。蔡艺侬发微博悼念金庸,就回忆起了当年因胡歌车祸《射雕英雄传》停拍一事,当时 “06年射雕事故,各电视台虽然签了购买合同,但全部终止付款,导致公司现金流中断,我没想太多,咬牙一股作气,07年倾尽全力筹备射雕复拍,当时,某卫视主任提醒我,你们的版权是不是到期了,已经有下家在洽谈射雕改编权,并且跟电视台在签署购买合同了。我说我们只要开拍了,就没有限制关机时间,主任又提醒我,坊间传言太多,市场闹双胞,你还是有风险,别人都说你们复拍困难太多,不连戏了……当时,我马上联系银河出版社的总经理Peggy约见金庸先生,次日飞往香港,与金庸先生会面。金庸先生非常耐心的听了事情始末,问Peggy,下家的合同你们签了吗?Peggy说已经盖章了,但手续没办完,金庸先生让Peggy停掉一切手续,他问我,你还要多久的版权期?我说半年就够了,金庸先生说:一年吧!我激动了半天,告诉Peggy无论续签是什么条件,我们都没问题,老先生突然在一旁说:不用!我不收钱!然后他拿起笔和纸,亲自草拟了续签协议,让Peggy 打印出来,当场签字盖章!我捧着一份协议、两张鼓励的纸片,物轻,情义却是千万斤重。”
老了的金庸,更是返璞归真,变成了不太喜欢被关注的查先生,所作一切,只为学问。
有人曾问金庸:“人生应如何度过?”金庸答:“大闹一场,悄然离去。”
可金庸悄然离去之后,让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如何告别金庸呢?金庸也早就告诉过我们。
在小说《天龙八部》里,萧峰的授业恩师玄苦大师说过一段话:
“小弟受戒之日,先师给我取名玄苦,佛祖所说八苦,乃是:生、老、病、死,怨憎会,爱别离,求不得。小弟免力脱此八苦,说来惭愧,勉能渡己,不能渡人。这 ‘怨憎会’ 的苦,原是人生必有之境,宿因种种,该当有此业报,众位师兄、师弟见我偿此宿业,该当为我欢喜才是。”
金庸的武侠不止是英雄侠客梦,也是人间种种况味。
《天龙八部》里,阿紫问姐夫“她有什么好,我哪里及不上她,你老是想着她,老是忘不了她?” 萧峰平静回答“你样样都好,样样比她强,你只有一个缺点,你不是她............”
后来的中国玄幻武侠,有多少人受到金庸的影响,他们的作品未必不好,只有一个缺点,他们都不是金庸。
早在1989年1月3日,《纽约时报》就曾这样评价金庸:“对中国读者来说,金庸就像是一个人构成的文学运动,与其说他是一位作者,不如说他是一个文学类型。”
如果没有金庸,整个娱乐行业不知要少多少爆款,多少明星可能一辈子没机会出头。
更重要的是,金庸不仅仅贡献出了好看的武侠小说,更让我们在他的金庸宇宙里活过,再无法离开。
金庸曾说:“我希望我死后一百年、二百年后,仍然有人看我的小说。我就很满意。”
金庸先生你错了,后人读你的小说,何止一百年、二百年后呢?
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,
或者另有高处比天高,
在世间自有山比此山更高,
在我心世间始终你好。
金庸走了,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。可江湖还在。
不必悲伤吧,说什么金庸走了,一个时代逝去了,其实金庸留下的,怎么会逝去呢?
人生离散,金庸早写透了——“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,散了又聚,人生离合,亦复如斯。”
金庸自己总说,大侠我不敢当。我喜欢那些英雄,不仅仅在口头上讲侠义,而且在遇到困难的危险的时候能够挺身而出,而不是遇到危险就往后跑,我自己正是这样努力去做的。远离危险躲在后面的人,这样卑鄙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却有很多。
金庸不是这种人,金庸就是大侠。也是先生。
那么,先生谢谢你,给了中国人一个江湖。
谢谢你,用武侠教会我们这么多美好的道理。
先生,今生就此别过,我们江湖再见。